立言不朽,本来是中国文人对生命意义的一种独特的追求,自春秋以还就留下了一路足以撼人心魂的足音。树功撰著《中国尺犊文学史》,声言为了三不朽,这对古人来说,的确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原因了吧!然而,对于今人的我来说,不啻听到了旷世久违的声音,真叫人既陌生、又伤感!尘世嚣嚣,无非是灯红酒绿,就不要再去说它了。就是树功感念八年、想要重新续梦的大学——号称人世最神圣的精神殿堂,又有几人著书为了立说?何况为了生命?更何况不是当下的生命,而是生命的未来,要在人之大限后的虚无中求索价值和意义?职称、评奖、升迁,使我们的书来不及覆瓿,就化为纸浆了——是为了更快的出纸、成书呵!西方人谈哲学,就必然想到贫困与寂寞,中国人想到文学就会讲到穷窘和落拓,那是因为精神的生产者与物质的生产者本来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,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。如今,高等学府门前堵满了物质的巨儿,门后挨挤着精神的侏儒——类似作序的人。树功对学校怀有甚深的感情,我真不情愿让他听我这一番话,但我不能不使他丧气。的确如此,在我们的周围,有多少人能发言玄远,似古人那样作生命的形而上的思索呢?噫,不知树功是今人欤?还是古人欤?
既要不朽,就要言立。树功的书有一些突出的特点,可使其立足学术之林。
这是第一部以尺牍为研究和描述对象的文学史。尺牍,或曰信札,是一种应用性文体。但是,中国的应用性文体从来就不排斥审美的文学属性。尤其是书信一体,多记事陈情,中国古代纯粹的抒情散文即始于书信,书信的实用性与审美性的结合亦十分完美,它是中国文学史上极为重要的文体,抓住了尺牍,就抓住了中国散文的一个“魂”,对它的研究,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中国散文的发展历程。然到目前,我们却缺少对尺牍的全面梳理与研究,缺少一部描述尺牍发展的文学史。树功孜孜数年整理尺牍,撰出此部尺牍专体文学史,其填补空白意义自不待言。
中国文学史研究自本世纪初发轫,至今已近百年。临届世纪末,重写文学史呼声嚣起,怎样写文学史,亦不乏高言阔论。然总其归途不外两类:一类尚客观,重描述;一类倡主观,重阐释。描述者,在作家生平和社会背景上多下笔墨;阐释者,则以文本诠释一切。二者互有短长。树功此史似偏重于文本,这一体式的确立,是否与书信的特点有关?书信如作家心灵的独白,所戴面纱轻而薄,有矫饰,但不多。作家一生的思想历程、一个时期的精神状态、甚或某一天某一时细致而微妙的心绪波澜,都在尺牍中有准确的记录,打开尺牍,就打开了一扇作家心灵的窗子。古人的生平事迹,或被时光打扫得干干净净,古人的心,则跳动在他们的书信里。用心灵独白般的文本阐释形式,去论解作家心灵,演绎相隔千百年曾经起起落落的心灵轨迹,更易复活面貌活生生的作家,勾划出一部作家的心灵迹动史。树功选择的这种以文本阐释为主的撰史体式,显然是选择了一条尺牍文学史最佳的叙写途径。这种最佳叙写途径的选择,最终影响了本书特色与成绩的取得。通过尺牍,剖析作家的心态,细致而入微,也就成为本书给人最为突出的印象。如第五章剖析明人“闲”的心态,第六章勾勒袁中郎心灵轨迹,都切中肯綮。书中对作家尺牍艺术的分析,多能扣准作家心理,如第三章载道与明道之辨,第六章对王思任谐谑艺术风格的分析,读来亦觉殊非一般文学史的泛泛之论。
从学院派的眼光来衡量《中国尺牍文学史》,它似非允公允平、中规中矩之作,书中充盈着年轻学者的自由精神。树功此书把自由而富灵性作为衡人、衡文的标准。与此相应,历史上诸多著名作家学者或留下大量尺牍的作家,受到树功的冷待:二程、周敦颐、李东阳、纪昀、方苞、戴名世、戴震等等,有的留下数行空间,有的连此“厚待”都没有。与此相反,合乎自由而富灵气者,哪怕是文学史上的无名小辈,树功也毫不吝惜篇幅,如明宋思澄、清石庞等。与这种铨选一任自由精神相应,书的文笔一改旧的文学史的行文方式,淡化结构意识,文字灵动,颇富文采,把一部学术著作写成了极富才情的散文随笔。僵硬的学术一下子变得灵动鲜活起来,读起来真是一种享受。
当然,这样的衡文标准和行文方式,也带来一些问题:主观情绪化的行文和主观色彩极强的审美观,容易淡化、掩盖理性的审视,甚至造成偏激,使书偏离史的客观性和科学性。但是,对于私人著述而言,见仁见智,这也是允许的吧。与那些貌似公允、什么都照顾到了、什么都说到了,却如同什么也没说的文学史相比,我宁可读此种虽偏颇却不乏启发的文学史。如今,四平八稳、面目似曾相识的文学史充斥书肆,徒然占有空间而已;面对目前的情况,我们应该鼓励文学史的私人著述,哪怕它很偏激,甚至不成熟。
(本文为作者所作该书序言,略有删节)